□米丽宏
一入冬,黄澄澄的橘子就大规模现身北方街头。超市的柜台、集市的摊位,就连偏僻山村的小店里,都有金黄、扁圆的艳影,熠熠灿灿,闪亮人眼……大大小小的“橘子”山,构成了甜蜜丰腴的冬日视觉。
想起小时候,物资贫乏,我们上学了还压根儿没听说过“橘子”这个词。那时,跟我差不多大的娃们,都喜欢到山野里寻“好吃的”。北方的山野,无非就是野桃、野杏、野酸枣之类。野果一露头,我们就开始揪着吃。红薯、萝卜、茄子当水果,也是常有的。八月十五瓜果季,吃到一个苹果,嘿,甭提多满足了。
至于橘子,谁知道那是什么宝物。
一个除夕夜,我们一家人简单“团”年之后,爹去了村东三姑家。跟三姑父一道把酒,是爹辞旧迎新的惯例,也是他一年里最放松、也最奢侈的享受。娘深知这种快乐对他来说是多么难得,态度由开初的默认慢慢变成了支持。
近午夜,爹回来了。进屋先拂去一肩雪花,然后从兜子里变魔术般变出两个圆果果。我们向他手上的果儿看去:形微扁,色明黄,表皮儿有丁丁点点的麻点儿。
随之,一股柔和清新的味儿,无声拂过来。
爹说:“没见过吧?橘子!嘿!南方的水果。”
“甜的还是酸的?”娘问。
爹说:“有甜有酸,看运气吧。”他说着,让我把其中一枚送往奶奶屋。
我跑到北屋,把橘子往奶奶手中一按,说:“奶奶,吃橘子。”奶奶似乎没反应过来,口里说着:“哎!哎……”
我跑回了屋,满心都是橘子。
爹正剖开橘子,说:“看,好多瓣儿团在一块儿,像不像大蒜?”
像,也不像。那黄澄澄的“蒜瓣”,大而温柔。我们数了数,是十瓣,正好每人分到两瓣。
我接过爹分给我的两瓣橘,只觉软软的,柔柔的,不似苹果坚挺,不似软柿流溢;放嘴里,在齿间一挤,清甜柔润的汁水,喷薄般爆浆,满口芬芳。两瓣橘子吃完,无渣无滓,去留无迹。而清新之橘香,还在周围一丝丝缭绕。
爹说:“橘子树长在千里外的南方,这橘子是赶马车的老姨夫从外面买回来的。他买了五斤,分给了十六家,让大家都尝尝。”
我想着,这来自遥远之地的橘子,辗转经过多少人啊,最后才来到我们手上。它比我们见过的世界还大。
大年初一,一大早起来,我们跑进奶奶屋,去给奶奶拜年。眼见那枚橘子,端端在她的老八仙桌上安静放着。奶奶说:“这个年过得好!有饺子,有橘子,大吉大利!”
她拿过那个橘子,仔细撕开橘子皮。浓烈的橘香又一次扑面而来。呵,八瓣!奶奶说:“大妮儿、二妮儿一人两瓣,老三还小,三瓣。还有一瓣,奶奶尝尝。”
乖巧的妹妹说:“我们吃过了,这个是奶奶的。”
我也说:“奶奶吃吧,我们不吃。”
奶奶哈哈笑了,说:“奶奶也尝尝这橘子。”
四岁的小弟顾不得搭话,早把他的几瓣送进了嘴里。温柔的橘香,再一次漫散开来。
橘子皮儿,也被奶奶收集起来,放窗台边晾着。几天过去,变得蜷缩硬翘,颜色也暗了。奶奶用它泡水喝,说有橘子味儿。
那两枚橘子,刷新了一个北方家庭的味蕾记忆。
几年后,奶奶生病了。在最后的日子,她忽然想起那年的橘子。我们买来橘子,拿到她跟前,剥开皮,摘掉橘瓣上的白色丝络,将橘瓣小心塞在她口中。她干瘪的嘴巴慢慢蠕动着,用牙床将橘瓣儿挤烂。然而,只吃了两瓣,就很乏力地说:“橘瓣留着吧,等我好点儿了,就去晾干,泡水喝……”
我在课本上读到朱自清的《背影》时,奶奶过世时间还不长。“父亲”那句经典的叮嘱,让我哗然泪落。他对儿子说:“我买几个橘子去。你就在此地,不要走动。”那朱红的橘子,在我眼前跃动着,唤醒了遥远和切近的回忆。这一枚从《楚辞》里走出的水果啊,担得起亲情的重量。它那么柔和:外形柔,色彩柔;内瓤柔,滋味也柔。然而,柔,不等于软,不等于弱,柔是让世界领受一切的伟大力量。
橘子,是一座梦的建筑。这是作家李汉荣说的,“除了柔软、温情、甘露,除了爱的纤维、思念的经纬,再没有任何杂质,再没有任何杂味,再没有任何杂念”。
是的,纯纯的,橘子就是一颗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