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A11版:悦读·文史

文天祥过滹沱

2024年12月04日

  □张新果

  

  《过零丁洋》,何其悲壮!悲于家国之痛:山河破碎风飘絮,身世浮沉雨打萍;壮在杀身成仁: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。著名的狱中题壁《正气歌》,传唱千年,激荡着一代代人的热血。——状元文天祥,宰相文天祥,诗人文天祥,英雄文天祥,在写作如上两首诗作期间,从正定(古称真定)过滹沱,留下了铿锵的诗行。

  崖山之战惨败,南宋十万官兵尸浮南海。文天祥殉国未遂,被元军俘获,押解往元大都(今北京)。新皇帝爱慕这位才干能臣,希图劝降重用,明令优待以“行止随意,纸笔不限”。缧绁中的文天祥,一笔一砚一沓子八行稿笺,把他沿路草成的二十多首感怀,不停地塞进随身的诗囊。沿大运河到德州之后,他舍舟船而走陆路,径直向西而来,踏访他心仪许久的正定府、滹沱河。

  正定城垣的青砖,被范仲淹幼年的手抚摸过,那手,写过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;复按其上,能感受先贤的体温,为自己加持几许坚贞。霞火染红的城堞上,飞溅着颜杲卿父子的热血,他们抗击安史之乱的叛军,遭矛头钩舌,至死不屈;文天祥曾读着颜真卿的《祭侄文》,一次次流泪,那泪,为他的钢筋铁骨一番番淬火。文天祥特地绕道正定,断无心思游览名城风景,只为追忆英烈的脚踪,有诗为证,是他作于德州的七言排律《过平原》:公家兄弟奋戈起,一十七郡连夏盟。贼闻失色分兵还,不敢长驱入咸京……哀哉常山惨钩舌,心向朝廷气不慑……

  文天祥从《水经注》里初识的滹沱,果然浪涌虎跃,涛声狮吼,壮阔得令他惊讶。层层叠叠的浪花,多少志士豪杰濯足濯缨,擦亮过曹孟德的龙泉剑,洗新过赵子龙的白战袍,一道道波纹里的故事,簇成了《后汉书》的字行。这是刘秀膜拜的“浩浩恩水”,由落魄萧王到光武帝的中兴大业,从这里转运于顺风顺水,柳暗花明。刘秀感恩滹沱,他创业的贤内助,日后成为皇后,是河畔廉州(今藁城)的女子郭圣通;他仓皇逃窜,饥肠如鼓,是滹沱村农捧给的一碗麦饭,救活了一条垂危的生命。

  文天祥心潮逐浪,掬一捧滹沱水,研一汪松烟墨,他匆匆写道:过了长江又大河,横流数仞绝滹沱。萧王麦饭曾仓卒,回首中天感慨多。焉能不感慨?尽管文天祥朝乾夕惕,呕心沥血,且把字“履善”改为“宋瑞”,也未见天祥地瑞,眼见着舆图换稿。他仰望满天的云彩,奢望化作十万旗旌,像当年刘秀麾下的铁骑雄师,北伐胡虏,使南宋像汉朝一样,否极泰来,大业中兴。

  文天祥登舟渡河处,当在府东的西兆通码头。这一带发生过的“冰合复冰消”故事,在班固撰写的正史,在坊间的野乘传说,在草台子的戏出,在盲公的曲儿唱过。被王郎穷追不舍的刘秀,面对滹沱滔滔,长叹:“天绝我也!”忽见走来五个村姑,指着河面说:“合冰了,过去吧。”刘秀挥手扬鞭,马蹄叩打冰面远去,如檀板声声。晌午,王郎的追兵赶来,河冰已化作洪流,只能望河兴叹。印证史实的是两个村名:临近村姑指路的所在,是“北五女”;合冰附近的是“凌透”,都在河的南岸。

  临水生情的吟咏,人和人不同感,诗和诗不同调。唐后主李煜,归为臣虏,念念不忘他的一己尊荣,几多愁,一江春水向东流。文天祥缧绁之中,纵览滹沱,胸中涌动着家国情怀。在颠簸起伏的官船上,他面南迎风而立,口占了又一首七绝:风沙睢水终亡楚,草木公山曾蹙秦。始信滹沱冰合事,世间兴废不由人。

  在诗里,文天祥恨天、恨地、恨人,一句一字,无不关系江山社稷。他遥想当年的楚汉之战,项羽眼见获胜,被突来的漫天风卷黄沙,扰乱了阵脚,功败垂成。他想到南宋的倾覆,切齿痛恨那些像春秋时期公山弗扰一样的草木小人,低眉折腰,“助纣为虐”。他甚至恨自己命危旦夕,愧不能召集旧部,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,以洗雪比靖康耻更甚百倍的国耻,臣子恨,何时灭!

  滹沱人慷慨悲歌的燕赵风骨,在文天祥的诗里,有表达不完的景仰情愫。抵达保定,他又折向安次县,特意寻访了埋骨他乡的滹沱人刘琨。这位晋代爱国将领兼诗人,练功以“闻鸡起舞”,戍边以“枕戈待旦”,是出生在无极的一条好汉。文天祥采摘缤纷的野花,摆放在墓前,作一声长啸后,以敦厚的颜体字写下五言诗赞叹:“壮哉刘越石……只手扶晋室。”从南粤到幽燕,八千里路戴镣行,文天祥以诗为伴,慨然走进大都的天牢。被囚禁的四年里,元朝大臣百般硬逼软劝,甚至铁木真出面,许以一品高官,文天祥誓死不从,含笑赴死。临刑前,他理理衣衫,躬身面南一拜,拜别易手的壮丽河山,也拜别他终生爱不够的诗歌。

  步出牢门时,文天祥抖动着戴锁链的手,把沉甸甸的诗囊递给狱卒,托付转交亲友。厚厚的一摞诗稿,他在狱中整理誊抄,其中有《过滹沱河二首》,诗后一行小字:祥兴二年十月半,作于真定府郊滹水。换算为公元纪年,那是1279年落叶萧萧的深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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