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米丽宏
入夏,当第一只碧皮翠缕、朱瓤蜜嵌的大西瓜搬回家,夏天才落实在舌尖上,酣畅淋漓开了场。
吃西瓜,总有那么一种豪放气势:刀砍斧劈,大口吞咽,有手执铁板铜琶、高唱大江东去的痛快。老家人说切西瓜,爱说“杀个西瓜”,好似视瓜为敌,兵气隐隐。明末清初金圣叹将人生快事归纳为三十三件,其中就有吃西瓜:“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拔快刀,切绿沉西瓜。岂不快哉!”
一只熟得恰好的瓜,刀过处,会“嘣”的一声,自然开裂,一分为二,小宇宙内瓤尽显。丰满明丽、甜汁四溅的缝隙里,勾勒出夏天性情的爽快奔放。是的,永远饱满,永远冲动,时刻昂扬,拥有猛烈的冲击力,这就是夏天的气质,也是西瓜的豪放。
一个人,不管吃过多少瓜,每遇此,总会暗暗生出一惊一喜。
更好的,是沙瓤西瓜。瓤子明明鲜红欲滴,却沙沙绵绵,如糖如霜,如浸润一缕井拔凉气,好得不能再好了。汪曾祺在《夏天》一文中写道:“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,下午剖食,一刀下去,喀嚓有声,凉气四溢,连眼睛都是凉的。”凉气沁眼入心,多么舒适的心动感觉。
每当捧起一块西瓜,将尖锐瓜尖儿含吮口中,心里会刹那升腾一种满足感。生活留给的细微裂痕,慢慢愈合。是的,炎夏里的西瓜,有一种治愈效果。吃西瓜,如同回忆童年,味觉里有明净的甜,也有袅袅不散的润,令青春逝去的岁月借光而行。
吃瓜季,窗外的世界,往往是光阴生煎,沸火滚腾,温度计的红色水银线一路飙升;当凉沁沁的西瓜入口,身心会迅速降温。被阳光炙烤如鱼干的身体,在甜汁浸润下慢慢舒展开来。一个舒适寒噤打过,这个夏天哟,有地久天长的美!
最好吃的西瓜,在童年的瓜地里。
小时候,爹在太行山东麓一个小山沟的沙田里种西瓜。有时禁不住我再三缠磨,他会带我去守夜看瓜。
在那人字形瓜庵里一通甜睡,醒来晨曦涂抹了瓜棚。爹带我到田里,为我挑一个最好的瓜解饥渴。
那时候,我跟在他身后,看他在瓜垄里蹲下身,拍拍这个,拍拍那个,曲起手指,轻轻叩击瓜壁。在他四周,由近及远,西瓜骨碌得满地是。瓜们,大小老少,不分伯仲,在绿得发蓝的叶子旁边稳稳出列,沉甸甸把沙土地压出一个个坑儿。
我爹说,这一沟几十块地,种了好多种瓜。“黄瓤”“白瓤”“大青”“小玉”“白糖罐”“花狸虎”……我笑了。白糖罐,那该有多甜哪!
我爹挑了一个篮球大、绿得发乌的“白糖罐”,回到瓜棚。在棚口,我们破瓜而食,汁水涂了我半边脸。甜哪!那甜,细腻深沉,沁人心脾。汁水在手,竟有粘滞之感;汁水在腮,皮肤都紧绷绷的!再看看那满地骨碌碌滚着的西瓜,我不仅诧异起来:那柔柔弱弱的瓜藤,怎么就能在无滋无味、干旱枯涩的土里,提炼出这么美妙的芬芳甘甜呢?
那个“白糖罐”的瓜瓤儿,被我们啃食得干干净净,只剩几页薄薄瓜翠,在阳光下小船一样翘起来,翘起来,薄薄地翘在记忆里,一直到现在。
如今我们吃西瓜,都是切成碎块,以牙签扎着吃,有点盛世饱暖后的挑剔和矫情。最豪放的吃法,仍是记忆里那种:一拳砸开,汁液四溅,红艳艳瓜瓤外露。将半个瓜端在手里,用勺子挖着吃,或者,直接嘴啃。那样的吃瓜架势,用一个老作家的话说,就像端一个大海碗蹲在老槐树下吃午饭,有一种吃的气势。
那种气势跟夏天根脉相通,天人合一,豪放畅快。
奇怪的是,西瓜的瓤心,那么透明轻盈,像五尺大汉内心那一点小婉约,真是迷人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