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解,男,1957年生,河北青龙县人,曾任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。主要作品有长诗《悲歌》,小说《长歌》,寓言集《傻子寓言》。作品曾获《人民文学》《诗刊》《十月》《星星》年度奖,首届苏曼殊诗歌奖,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、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。
□大解
在现实与梦幻之间建立起有效的呼应
我从读高中时期开始接触诗歌,到现在已经五十多年了,早年应约写过一些诗观之类的短文,每个时期的观点都有一些变化,如今让我再谈诗歌,我竟然感到茫然无措,不知说点什么。也许诗歌真的不可说。
随着年龄的增长,生活阅历的增加,海量的信息进入了我的记忆,同时也有大量的泡沫被挤出,随着时光漂走了。我发现我的精神世界里,有许多东西变得越来越不真实,无论是遥远的记忆还是近期发生的事情,都被一场大雾笼罩起来,仿佛处在一场朦胧的大梦里。我的诗歌没有刻意去澄清现实与梦境,而是顺其自然,试图在语言世界中摸索出一条深入其中的路径,并在现实与梦幻之间建立起有效的呼应,让非现实的物象显现出来,呈现出我们生活中不存在和不可能存在的幻象。陌生化带来了个性化,辨识度也随之而来,这也是我个人的诗歌表现方式,适合我自身。
诗歌语言幻化出不可穷尽的多重宇宙
诗歌的真实性,在我身上早已不是可见的物理现实,更不是我们社会中备受关注的底层或上层,而是一种贯通的混沌的胶合状态,一种精神现实和语言现实。在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幻象中,时间和空间失效了,历史不再是坚硬的凝结物,而是一种具有弹性的资源储备和深远背景;而现实处在不断的流变之中,因其快速、庞杂和晃眼而变得模糊和不可把握;空间也不再有界限,精神的边疆一旦消失,语言就会大于和多于可见的世界。在诗歌中,语言成为二次创世的原材料,可以无限组合和结构,幻化出不可穷尽的多重宇宙。在这种语言创世活动中,我总有一种原始的冲动和无拘无束的飞翔感。
原乡所蕴藏的元素带有无限的可能性
写作即分享。我的诗歌大多数都有叙事性,我把这种叙述称之为“源叙事”。我认为,基于肉身是人的故乡,语言是诗的故乡,源叙事即返乡,回到源头,在远方回望现实。叙事——重返言说,诗到语言而不止。多数时候,我把叙事的基地设立在我的出生地,一个荒僻、贫穷、闭塞的山村。在许多人怀着文化野心试图与世界接轨时,我选择了后退,退回到原乡,去寻找个人肉体和精神的源头。原乡并不简单地等于故土,作为我个人来说,只是因为故土上的每个活人和死者都与我血肉相连,是我血缘的根脉,是我出发的地方,也是我的归宿,我不能扎根在别处。我这里所说的归乡,并不是基于人性和道德,而是基于我的写作需求和语言策略。原乡所蕴藏的元素,带给我无限的可能性。
只要动手有些命里的东西会不请自来
创作也有惯性,当一个人进入到失控的状态,有可能冲出边界,闯入到别的领域。由于我不想对创作有任何节制,就真的走到了诗歌的外面,误打误撞地进入了现代寓言。在一个时期内,我写了440多篇寓言故事,后来结集出版为《大解寓言》。2019年以来,我又从现代寓言跨出一步,进入了小说创作,冒犯性地写出了一种新的小说。由于我的阅读视野有限,我自认为有别于地球上其他人的小说,并且享受到了小说创作的快乐。与诗歌一样,由于我的根扎在故土,我身体里固有的东西,我的思维方式和写作方式与那些古老的农耕元素混合在一起,给了我丰富的素材和写作便利。我几乎每天完成一个短篇,2个月可以完成60篇。这里面涉及到一个构思的问题,我几乎没有时间构思,也不构思,而是上手就写,在电脑上先敲出几个字再说,有了第一行,就必定有下文。第一行字非常重要,它们飘浮在电脑屏幕的上方,像一行大雁掠过天空,带给我飞翔的快感和动力。我会跟着第一行走下去,写到最后回头看,整篇情节还算连贯,故事也相对完整,算是个成品。我发现,创作不用使劲,只要你动手了,有些命里的东西会不请自来。由于我的小说的特殊结构和每个篇章的独立性,我的30万字的长篇小说《原乡史》拆分发表在多家杂志上,我有了诗歌和寓言之外的收获。
文学体裁没有清晰的不可逾越的界限
诗歌和寓言和小说固然有边界,但也并非铁板一块、互不相容。有人说我的现代寓言“超越荒诞,走向扯淡”(滕刚),说我的小说“一本正经而又满嘴谎言”(李浩),我一点儿也不否认,因为他们说得非常准确。还有人说我的小说有诗性和神性,我也承认。我认为诗歌、小说、寓言、散文、文论、甚至新闻,都可以相融。在我的眼里,文学是个混合体,体裁没有清晰的不可逾越的界限。诗心在,则诗性无处不在。
我的小说扩大了寓言和诗歌的范围,或者说我给小说注入了寓言性和诗性,也没什么不可以。而这些,都得益于我的故土。我的老家在燕山东部,故土上那些隐约出没的人们,在漫长的农耕时代里,被土地牢牢地固定和吸引,很少有迁徙和流动。在这种超稳定和封闭的生存结构中,人们千百年来几乎过着静态的生活,真的是人生如梦。这样的土地,这样的人群,不用我刻意去渲染,只需写出即是。
要创造出语言世界中那些未知的东西
而故土上这些古老的积淀,对于我来说还远远不够,我要从语言中发现更多的东西。当我写出来之后,我发现这些东西似乎一直存在于语言中,只是人们没有发现而已。就像从巨石中救出一尊雕塑,创作是个去蔽的过程,所不同的是,雕塑是减法,而文学作品是加法,是无中生有,从语言中捞出那些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。
语言尤其是文字,是人类文化遗存中最辉煌的部分,也是最硬的存在,一直伴随着人类的生存史和身体史。生物的进化史对人类网开一面,让人类在使用声音交流之后又创造出了塑形的文字,以此区别于其他物种,成就了人类文明。文字的持久性伴随着人类的进化而不断丰富和演变,体现出整体性的雄心和价值,却又契入到每一个具体的个人命运中,给使用文字的个人出格的特权,以便使语言鲜活并不断生长。因此,对语言探索和做出贡献的人,总是令我羡慕和敬畏。语言是个活体,在我之前,已经有无数个先人逝去了,语言和文字依然还活着,并且已经成为不可磨灭的存在。
语言中的现实是最高的现实。世事万千,那些已知的部分在历史中不断叠加和沉积,而我要寻找和发现的不仅是可见的世界、具体的时空,还有语言世界中那些未知的东西。如果它根本就不存在,我就创造出来给你看。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