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A14版:文化·讲堂

好故事不一定是好小说

2024年11月14日

  乔叶,本名李巧艳,女,汉族,1972年10月生,河南省焦作市修武县人,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,北京作协驻会副主席。主要从事小说和散文创作,发表小说和散文共计约五百余万字。著有长篇小说《认罪书》《拆楼记》《藏珠记》等多部,中短篇小说《最慢的是活着》《打火机》等多部以及散文集《深夜醒来》《走神》等多部,小说作品获得鲁迅文学奖、人民文学奖、华语文学传媒奖、庄重文文学奖、北京文学奖、锦绣文学奖、郁达夫小说奖、杜甫文学奖、小说选刊年度大奖、百花文学奖以及中国原创小说年度大奖等,多部小说入选重要的年度排行榜和选本,且有多部作品被翻译为多个语种。

  □乔叶

  

  因为自身经历的简单,就文学资源而言,我的个人经验实在是少有可用之处,所以我早期批量生产的那些飘着鸡汤味儿的“青春哲理散文”绝大多数是从别人处巧取豪夺的,哪怕再是像模像样的第一人称叙述,也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,有点儿小小说的意思。幸好那时年轻,不知道这是散文的大忌,也没有准备在纯文学刊物发东西,以某些标准看,我写的这些不是文学。

  都是些什么故事呢?想来也无非就是类似于《一块砖和幸福》的那种款式:一对夫妻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离了婚,吃完了离婚饭,从饭店出来,路过一片水洼,女人过不去,男人捡起一块砖头给女人垫在了脚下,女人走一步,男人就垫一步,走着垫着,两个人便都意识到了彼此的错误:“一块砖,垫在脚下,不要敲到头上。有时候,幸福就是这么简单。”

  “一个故事引出一个哲理。”那时候,我的故事也就是这么简单。也是那时候我就认识到,故事真是一个好东西,大家都爱它。

  二十年过去,现在,我依然在写故事,准确地说,是以故事的形式写小说。我粗通文墨的二哥就说我是个故事爱好者,离了故事就不能活。从《取暖》到《月牙泉》,从《打火机》到《最慢的是活着》,从《拆楼记》到《认罪书》,短篇中篇长篇小说,短的中的长的故事……只是再也不敢用“一个故事引出一个哲理”,已经渐渐知道:那么清晰、澄澈、简单、透明的故事,不是好小说。好小说常常是暧昧、繁杂、丰茂、多义的,是一个混沌的王国。

  也越来越明白:好故事和好小说,是两码事。

  好故事,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缺。上了网,随便打开一个网页,眼球上就粘着层层叠叠的好故事。好新闻都是好故事。单论故事性,那确比小说情节要传奇得多,精彩得多,新鲜得多,热辣得多。简直可以说,这个世界里,新闻是故事的大海,小说只是故事小小的漩涡。要比的话,简直就是天壤之别,就是自寻死路。所以,就有人说:还从生活里找什么故事资源来写小说呢?再精彩的小说也比不过这些故事啊。如果不像网络作家一样天马行空,去写架空,写悬疑,写穿越,写盗墓,靠永不能下降的浏览量、点击率去赚银子,作为一个小说家,那怎么还能活呢?

  这真有道理。但是这道理,恕我不能苟同。

  我深信生活里的故事和小说家讲述的故事有太多本质的不同,简述如下:

  如果说前者是土地上的花朵,那么后者就是画布上的油彩。

  如果说前者是大自然的天籁,那么后者就是琴弦上的音乐。

  如果说前者是呼啸奔跑的怪兽,那么后者就是紧贴肌肤的毛孔。

  如果说前者的姿态是向前、向前、再向前,那么后者就是向后、向后、再向后。

  如果说前者的长势是向上、向上、再向上,那么后者就是向下、向下、再向下。

  如果说前者的嗜好是大些、大些、再大些,那么后者就是小些、小些、再小些。

  如果说前者的歌词是:我们走在大路上。那么后者的歌词就是: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。

  如果说前者说:“我的实是多么实啊,就像这一栋栋钢筋水泥的房子。”那么后者就会指着自己的胸膛说:“我的实是另外一种实,就像扎在心脏上的尖刀。”

  如果说前者的声音是:“是这样的,不是那样的!”那么后者的声音就是:“可能不是这样的,可能是那样的,还有另外一些可能……”

  当然,所有后者都有一个前提:那个小说家,是一个响当当的好小说家。

  ——生活在这个故事世界,把这世界上的故事细细甄别,然后把它们改头换面,让它们进入到小说的内部重新成活、茁壮成长,再造出一个独立世界,我觉得这就是小说写作的乐趣,也是文学生活的活法。

  毫无疑问,生活里的故事可以成为小说素材,但是,这原生态的素材只是最基本的,如果小说是一条江河,那么这些声势浩荡的原生素材就只是其中最纤细的一线支流。爱因斯坦说:“未经思考的知识不是知识。”不是知识是啥?乔布斯接棒回答说:“充其量只是信息。”同理,未经思考的生活故事不是小说,充其量只是素材。这璞玉一样的素材,需要作家用思想的强光来认识和照亮,用非凡的才华和智慧来再创造。试想,取材于新闻的《包法利夫人》,如果不是因为福楼拜,也不过就是最平淡无奇的、早就被湮没的一条新闻——不,是旧闻——而已。

  小说家对原生态素材再创造的利器是什么?虚构。也就是在虚构的意义上,对于村上春树说过的一段话,我深度认同。他说:“并不只有小说家才撒谎,但小说家的谎言与其他人的不同,因为没有人会批评小说家说谎不道德。甚至,他说的谎言越好、越大,制造谎言的方式越有独创性,他就越有可能受到公众和评论家的表扬。为什么会这样呢?我的回答是:通过讲述精巧的谎言——也就是说,通过编造看起来真实的虚构故事——小说家能够把一种真实带到新的地方,赋予它新的见解。在多数情况下,要以原初的形态领会一个事实并准确描绘它,几乎是不可能的。因此,我们把事实从它的藏身之处诱出,将之转移到虚构之地,用虚构的形式取而代之,以试图抓住它的尾巴……”

  从某种意义上讲,他道出了我心目中小说创作的实质——当然也是好小说的特质,即:在虚构之地抓住事实的尾巴。不过,这又衍生出一个话题,即虚构的质量如何。为什么有些小说讲述的故事,是生活中发生过的,我们读到的时候却觉得味如嚼蜡;与之相映成趣的是,另一些小说讲述的故事,我们明明知道生活中不可能有,但是读的时候,还是会心甘情愿地沦陷?

  答案在博尔赫斯这里,他说:“强大的虚构产生真实。”

  ——你的虚构,必须强大。《西游记》《变形记》《百年孤独》《堂吉诃德》等莫不强大,卡尔维诺的“祖先三部曲”《树上的男爵》《分成两半的子爵》《不存在的骑士》亦是杰出的虚构典范。

  如何强大?

  虚构是小说家的特权,但特权有风险,使用需谨慎。正因为这权力过于特别,所以你得把这权力的猛兽关在笼子里,你要格外小心翼翼。换句话说,天马行空的前提,是要脚踏实地。因为小说披着现实的外衣,所以得严格遵循日常逻辑。“编造看起来真实的虚构故事”——村上春树的定语用得很精准。“看起来真实”,这是虚构强大的一个必要条件。所以,遇到新闻性越强故事性越好的素材,我就越警惕。我知道,它就像一架在天上的飞机,和飞得高同等重要的,是让它平稳落地。

  ——在写作的老实和不老实之间,有一个精细微妙的分寸。不该老实的时候不能老实:需要溢出的虚处、有质量的冒犯、边界的突破点,都不能老实。而到了该老实的时候:文本中所涉及的吃穿用度、街道房屋、花鸟草虫,这些地方都必须老实。一个小说,在老实的地方很老实,在不老实的地方很不老实,在我的心目中,那一定就是一个好小说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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