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文/图 李立华
位于河北邯郸磁县大冢营村的茹茹公主墓,是东魏权臣、北齐奠基人高欢第九子高湛妻子、柔然公主邻和之墓。该墓于1978—1979年发掘,墓内绘有大面积精美壁画。墓室壁画正中有一手持笏板作吩咐状的女子,为墓主人形象,河北博物院《北朝壁画》陈列展出此幅壁画的彩绘摹本。笏板,在古代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,故历朝历代出土的文物中,女子持笏板的形象极为少见,其中是否蕴含时代特性呢?
东魏画迹首次重大发现
1976年春,磁县大冢营村的农民正在村北地里劳作。忽然,一个农民的锄头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,“嘭”的一声从手中飞了出去。周围的人们闻声聚拢过来,他们轻轻挖开表面土层,渐渐露出一个古墓的墓顶。从墓顶判断,这座古墓规模不小,他们迅速向有关部门汇报了这件事。经河北省文物部门批准,1978年9月至1979年6月,考古发掘队对该墓进行了抢救性清理发掘。从墓志铭可知,墓主人为“魏开府仪同长广郡开国高公妻茹茹公主闾氏”。也就是说,这座墓是东魏大丞相高欢第九子高湛妻子的墓。此处的“茹茹”(也作“蠕蠕”),并非公主名字,而是北方少数民族“柔然”族的别称。茹茹公主姓郁久闾,名叱地连,封号邻和公主。公元542年,茹茹首领阿那瓌将孙女嫁给东魏丞相高欢的第九个儿子高湛,双方通过和亲结成政治联盟。
据《北史·齐本纪》记载:“世祖武成皇帝讳湛,神武皇帝(高欢)第九子,孝昭皇帝(高澄)之母弟也。仪表瑰杰,神武尤所钟爱。神武方招怀荒远,乃为帝(高湛)娉蠕蠕太子庵罗辰女,号邻和公主。帝时年八岁。元象中(539年)封长广郡公”。那一年,高湛八岁、邻和公主才五岁,双方完全是出于政治考虑结成的娃娃亲。阿那瓌,是历史上唯一一个投奔洛阳获得北魏支持在塞外崛起的柔然可汗。在北魏分裂为东、西魏时,他乘机摆脱依附地位,并凭借自身强大的军事实力,使东、西魏两个政权“竞结阿那瓌为婚好”。先是西魏文帝将舍人元翌之女封为“化政公主”,嫁给阿那瓌兄弟塔寒为妻,又自纳阿那瓌之女为后,加以金帛诱之。兴和二年(540年),阿那瓌之女病故。东魏宰相高欢借机挑拨离间,首先揭穿“化政公主”之假,又云西魏文帝与周文合谋杀害魏孝武及阿那瓌之女,答应为阿那瓌雪耻,并允诺“以天子懿亲公主结成婚”,将东魏公主嫁给阿那瓌的儿子、在继承序列里排在第一位的庵罗辰。第二年,为进一步巩固两国盟友关系,阿那瓌和高欢都同意继续婚姻外交,且提高联姻的等级。于是,阿那瓌的孙女邻和公主嫁给高欢的第九子长广公高湛。遗憾的是,八年之后年仅十三岁的邻和公主不幸夭亡。东魏天子下诏曰:“长广郡开国公妻邻和公主,奄至丧逝,良用嗟伤。既门勋世德,光被朔野,送终之礼,宜优常数”,为她举行隆重葬礼并施以厚葬。当然,这同样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,由此表达对柔然族的尊重。
当年,茹茹公主墓属于重大考古发现,以规模大,出土器物多,艺术水平高,在国内外轰动一时。据该墓发掘简报记载,墓中出土陶俑1064件,陶镇墓兽4件,陶牲畜31件,陶模型器33件,陶器23件,青釉仰覆莲带盖瓷罐1件,石灯4件,金器52件,铜饰3件,铁器23件,玛瑙珠76颗,料珠474颗,墓志1盒。出土器物数量之多,为中国各地已发掘的北朝墓中所少见。其墓志及出土遗物,是了解北朝政治、经济、宗教、艺术、中西交通的重要资料。此外,墓道、甬道、墓室内均有大面积精美的彩色壁画,是东魏画迹的首次重大发现。这些壁画线条流畅形象生动,显示出东魏壁画艺术的精湛水平。
手拿笏板的北朝女子
茹茹公主墓壁画布局严谨,人像比例准确,服饰生动逼真,可见绘画者卓越的写实能力。墓主像,是东汉至魏晋南北朝墓葬壁画中一种常见的题材。茹茹公主墓室壁画的主要位置,就出现了墓主人形象。这个场景应是在墓主人内室,通过侍女成群的画面,着意表现墓主人的尊荣显贵。画面上共有七个女子,其中六人头梳双丫髻,手执羽葆、华盖、团扇、杯盏等物,应为茹茹公主的侍女。处于画面主位的那一女子,体态丰满,头戴峨冠,右手举手板作吩咐状,正是茹茹公主。
手板,又称“笏板”或“玉板”。我国第一部汉语词源学著作《释名》给出的定义为:“笏,忽也,备忽忘也。”《礼记·玉藻》写道:“凡有指画于君前,用笏;造受命于君前,则书于笏。”由此可见,古代大臣朝见天子时,双手执笏以记录君命或旨意,也可用来书写向天子上奏的章疏内容,为备忘提示用。据说,笏板还有另外的作用,就是挡住自己的脸,以彰显龙威,上朝面见天子眼睛要望着笏板,表示对天子的敬意。可以说,“笏板”在古代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,正因如此,历朝历代出土的文物中,女子持手板的形象极为少见。
由“右手举手板作吩咐之状”的茹茹公主,笔者很自然地联想到徐州博物馆的镇馆之宝——北朝双髻女立俑,此俑1992年出土于徐州铜山内华北朝墓。双髻女立俑端庄清秀,体态修长,灿烂的笑容令人过目难忘。这件陶俑,无论色彩样式还是形神兼备的人物塑造,都属同时期出土陶俑中的佼佼者。历经千余年,依然明媚鲜活。当然,最让我心动之处莫过于,这个女俑手中也拿着笏板。更为巧合的是,这两个手执笏板的女性形象,都属北朝时期。东魏是从北魏分裂出来的割据政权,都城在邺城(今河北临漳县西),以晋阳(今山西太原西南)为别都。茹茹公主的公爹高欢坐镇晋阳遥控朝廷,势力范围包括今河南汝南、江苏徐州以北、河南洛阳以东地区。出土“北朝彩绘双髻女立俑”的徐州铜山,正在东魏政权的统治范围之内。
精神史上自由开放的时代
时间与地域如此巧合,从中是否传达出了某种“共性”呢?这首先让人想到“她们”所共处的时代。魏晋南北朝时期是精神史上一个极其自由、开放的时代,妇女们挣脱了秦汉时代礼教对女性的束缚,努力为自己争取权利,这一时期的女权达到了中国古代的鼎盛。在女性以前很少涉足的政治军事领域,都可见她们的身影(巾帼英雄花木兰的故事,就诞生于北魏时期)。在婚姻生活中,不少女性主动追求爱情,在社交与婚姻中享有高度的自由。她们还往往以家庭主宰的身份出现,当时民间有“健妇持门户,胜一大丈夫”之说。甚至,在这个被称为中国学术文化的“黄金时代”,妇女的表现也绝不逊于男子,给后世留下了许多珍贵的文化遗产。可以说,这一时期的历史遗迹、文物遗存中,出现一南一北手持笏板的女子形象并不足为奇。由此亦可见,出土文物所反映的社会生活信息,远比史书上记载的更复杂、更丰富。
当然,对于手持笏板的古代女子,我们也应该本着欣赏的眼光,具体问题具体分析,避免将思路纠缠于“笏板”本身的象征意义。明代归有光的《项脊轩志》记载了这样一件事:“顷之,(祖母)持一象笏至,曰:‘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,他日汝当用之。’”明代规定,五品以上的官员执象牙笏,五品以下不执笏。归有光的祖母拿先人的象笏勉励他勤奋读书,希望归有光将来也能执笏在朝为官——“顷之,持一象笏至”或许在告诉我们,“女子持笏”有时可能只是一种很偶然的行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