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A14版:文化·讲堂

我眼里的短篇小说

2024年07月04日

  刘庆邦,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,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,一级作家,北京市政协委员,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委会委员。代表作品有《神木》《断层》《走窑汉》《哑炮》等。荣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、第二届老舍文学奖、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。

  □刘庆邦

  

  我对写短篇的要求“三不放过”:不放过每一句话,不放过每一个字,不放过每一个标点,对字字句句都要进行推敲。如果你开始写,你最想表达的情感、你最真挚的情感、不吐不快的情感,不防把这些情感表达出来,给它们一个形式,这个形式就是一个故事的形式,那就行了。语言要朴实再朴实,自然再自然。

  语言的表达一共三种状态:不及、正好、太过。不及就是没有达到,情感没有表达出来。太过就是太夸张了。这种毛病犯得比较多。我要求大家“中”,所谓中庸之道,这个“中”就是正好、正合适,这就是沈从文先生说的正好,不多不少、不胖不瘦、不高不低,这就是正好。一开始写往往容易用力太过,容易很夸张。不要太用力,就完全是心平气和的,用最恰当的语言把你的情感表达出来。

  怎么才能把细节写细呢?重要的一点就是把细节心灵化,赋予细节心灵化的过程。世界上什么最细?海明威说:什么最广阔?他拿天、地、海洋这几个来相比,最后说人心最广阔。我现在来说什么最细,我认为不是毫米,不是微米,也不是纳米,人心最细,比纳米还要细。所以,我们要把细节写充分,就必须把它心灵化。我比较喜欢王安忆的小说,她把一个细节能写好几页。她这个过程就是一个心灵化的过程,在心灵化的过程当中找到我们自己的内心,找到我们自己的真心,也就是一定要找到自己,和自己的心结合起来。

  我的作品《鞋》写钟情之美,写一种我们老家订婚之后的仪式,就是女孩子要给未婚夫做一双鞋,做鞋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,对女孩来说,是非常大的考验,一个就是考验你的针线活,更要考验你做鞋的一个虔诚程度。所以说这个姑娘对做鞋非常重视,这个就体现在一针一线上,要千针万线一丝不苟。小说有很多的细节,来描写这个过程,比如说这个鞋底子,要拉出很多花样。我们知道这个做鞋子要做出很多花型,有对等的、有梅花形的、有枣花型的,具体什么花样,我怎么会知道呢?因为我母亲、我大姐她们都会,她们有一点空就做这些针线活,我知道这些细节。这个姑娘,她做一个枣花型,因为这是四月春深,枣花开得正盛。我细细地用工笔把这个枣花描绘了一番,这个枣花呢,是显绿不显白,白也是绿,绿也是白的一种枣花。它看着是不争不抢的,又很独立,枝头诞生了这个枣花,蜜蜂嗡嗡地围着转,有这个蜜蜂,你就知道枣花是何等的淳朴、醇香、美好。

  然后姑娘就看看枣花,也就把一个枣花搬到鞋底上,那么接着呢,又一朵一朵地纳在鞋底子上。表面上看是纳鞋底子,其实写人的,是拟人化的一种写法。是把这个姑娘比喻成枣花,是这么个意思。这样写出的这个小说,发表在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。《小说选刊》副主编秦万里写了一个点评,题目就叫《细节的魅力》,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细节的魅力。他说最终让人称道的是小说的细节,纳在鞋底上的细密针脚,以精细的笔触描绘出一个少女的柔情,朴实的姑娘没有多少文化,也不懂得卿卿我我的游戏,而通过普通的做鞋,看到她的全部幻想和恋情,看她身上所散发出的动情的生命气息,就像她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们面前,作品能够达到这种效果,靠的就是细节的魅力。

  我的短篇小说没什么新奇的,不过都是一个个故事形态。构不成故事形态的,我不会动笔写。一旦动笔写了,我竭尽全力也要把它写成一个独立的、完整的故事。现成的故事少而又少,它也不是新闻意义和民间传说意义上的故事,而是小说意义上的故事。它多是虚构出来的,是在现实故事结束的地方开辟一条新路,一步一步抵达新的天地。抵达新的天地后仍不满足,还要向更广阔的远方遥望。

  我写第一篇小说的时候在厂上当工人,完全是为了吸引女朋友,表达一种爱意,我就蒙着写了第一篇小说。写完,小说没地方发表,女朋友看了说:“不错,好。”就放到那,放了6年以后,1978年我拿出来就发表了。发表就说明路子走对了,也就是说没有胡编乱造,写的是自己熟悉的生活、自己的生命体验。

  我们这一代作家赶上了国泰民安的好时候,写作时间长一些。长时间持续写作,这对我们是一个考验,既考验我们的写作欲望和意志力,也考验我们的写作资源。怎么办?没有别的路径可走,我们只有到生活中去,不断向生活学习。我热爱生活、热爱人生、热爱现实,对现实生活一直抱有兴致勃勃的热情。前世和来世都是不存在的,都是源于一种想象。不管往前想象,还是往后想象,想象的基础还是今生,还是现实。我的想象离不开脚下的土地,离不开我的经历。加上我的小说本来就是写实的、及物的,是严格按照日常生活的逻辑推动的,怎么能脱离现实生活和自己的人生经验呢?

  中国的汉字根源深、诗性强,变化无穷。用汉字写出来的短篇小说讲究味道、气韵,注重感情的饱满。我觉得中国的汉字是有生命的,几千年来,我们祖祖辈辈地用。从创造出来开始,每一个汉字都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,它的底蕴是很厚的,根是很深的,我们真是应该了解它,对它的词根来历,真正得了解它,然后才能用。用这些字的时候,我是怀着敬畏之心,生怕哪个字用的不是地方,每句话、每个字都要推敲。

  我们的写作总是要对素材挑挑拣拣。任何写作不可能眉毛胡子一把抓,捡到篮里就是菜。如果说记忆是第一次选择,写作的过程要进行第二次选择。这第二次选择,是清醒的、主动的,也是主观的。主观是虚的,从客观到主观的过程,就是从实到虚的过程。我们的写作总是离不开感情。不管任何门类的艺术作品,都是用来感人的,情感之美是艺术之美的核心。但我们不能不承认,所有喜怒哀乐的情感、情绪,都是虚的东西。我们只有捕捉到虚的东西,才能升华艺术,超越地域和种族,为全人类所共享。我们的写作总需要有思想的引导。

  作品的质量取决于情感的质量,情感的质量又取决于思想的质量,没有思想的引导和提升,情感可能是肤浅的、苍白的。作品的高下之分,很大程度上是思想的高下之分。思想是抽象的,虚而又虚。凡是好的作品,其中所包含的虚的东西就越多、越深刻。我们的写作总得使用文字。文字看似实的东西,其实也是虚的东西。因为文字是一种符号,它已经把实的东西虚化了。比如我们写到一朵花,它并不等同于长在路边的一朵花,它是我们记忆和想象中的一朵花,是生长于心的一朵花。

2024-07-04 2 2 燕赵晚报 content_171060.html 1 我眼里的短篇小说 /enpproperty-->